江吟安

薄岸

这里是薄岸上篇的部分试阅(之后的内容会在上篇基本完成后再发出来的)希望有评论和不足之处指正。

这篇薄岸已经写了很长时间了,但是进度一直很缓慢(……),我想写的不仅是马克和帕里斯之间发生的故事,也想写写关于他们的成长和转变或者是更多的内容,希望在日后的全篇中有涉及。


本篇背景设定整体18世纪,地区、地名、涉及到的作品名称部分有考据,也有私设,有部分原创人物,设定cp杰峰/马克帕里 触雷慎入。


以下正文

———————————————————————


十一月份的天气向来不太好,多雨的秋日一过,阳光几乎透不出灰白的云层,这时候的天气阴冷又潮湿,甚至比深冬更要难熬些。


尽管是白天,光线却算不上刺眼,马克脱下厚斗篷的兜帽,从一条紧靠着花园的小路穿过府邸的后庭院。这座由砂岩砌成的建筑足够高大,像是那种存在于上个世纪的旧式城堡,室内走廊两侧镶着彩色玻璃的花窗成对排开,深红的绒织地毯延伸到内厅;马克从他看到的第一条楼梯径直走上二楼,那间私人会客室的门紧闭着,门口侍仆打扮的人看见他后俯身行了礼。


“客人已经到了吗?”


“是的。”侍仆直起身道,“在公爵离开后就到了。不过那位先生因为没有见到公爵,坚持要在这里等一等。”


“我知道了,接下来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马克推开门,漫不经心地向里面扫视过一遍,“你可以下去了,公爵暂时不会回来,一会见到那位客人就先请他回去。”


会客室内空着,风从半敞开的窄窗间吹进来。侍仆下楼之后他点起灯,在昏暗的光线里很快就注意到了中间圆桌上放的东西。从一旁书架上抽下的厚壳书扣在桌上,他走过去将书拿开,露出底下压着几封信。


“致M公爵,我已收到来信……”


每张信封上都印有一个特殊标记,马克皱了皱眉,他随手翻出两封,出于本能地察觉出了不对。


信封都是新装的,上面用火漆重新封过了,正反面都贴得很严实;他划开封口抽出内里的信纸,纸上的字迹和深色的污渍晕成了一片,像是被墨水浸透后晒干的样子。


虽然在表面上可以做掩饰,但是一些遮不掉的气味还残留在上面,马克反复翻动了一下。


那是大片的血液干涸后的印记。


他沉默片刻,将手上的东西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走向内室,推开那扇隐蔽在垂地窗幔后的门。灯芯晃了晃,黑暗在一瞬间吞没了仅存的一点光,敏锐的感官让他清晰地接受了周围的一切变化,他反锁上门,几乎毫无声息地踏上沿着墙壁盘旋而下的台阶。这个府邸里隐藏了一些特别的房间,其中房间里互相连通的暗道从内部向外延伸,扩张出属于主人的私有领地。


暗道里的空气很干燥,没有其它多余的气息,越接近底层越是能清楚地闻见那种油脂燃烧的气味;他在楼梯走到底之前放缓了脚步,侧身藏进阴影里。借着脚下那一点光,他很快就看清了下面的情形;底层连接的另一条走道口亮着一盏壁灯,那个消失在会客室里的客人此刻点上了灯,正准备往走道更深处走去。


“——弗朗西斯先生。”


提灯的男人猛然停住了动作,他略微顿了顿,回过身将油灯举高了:


“……是马克啊,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灯光忽明忽暗地跳动了几下,照出他斗篷的边缘;马克从台阶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站到男人面前。


“恕我失礼,您似乎并不应该来这里;而且您应该知道,公爵今天下午不在府上。”


男人放下灯,似乎看见是他后松了一口气,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的,我当然知道。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我很遗憾没能向公爵问好。


不过按照上次约定好的条件,我现在要把上次留在这里的东西拿回去了。”


“东西确实应该还给您,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确认一遍。”


马克按住口袋里的信,男人在他问话之前就摆了摆手道:


“你想确认什么?只要我知道就可以如实告诉你。但是在这期间不如先和我一起过去,当然,我希望你可以证明一下,我没有违约。”


地砖上映出拉长的影子,走道转过弯便显得宽阔起来。“您近来似乎有些回避我们,是因为之前的那些事吗?”


“之前的事?我可从来没有用什么借口回避过你们。以前我经常在那些大型社交场合上听闻有关公爵的事,但是我没有听见一个人敢做出不尊敬公爵的评论;而且现在比起合作,我们更像是朋友的关系。”


弗朗西斯侧过头礼节性地伸手,示意他走在前面。马克垂下眼,看见了他手腕上的一道深色划痕:


“既然您把我们当做朋友,那就想必不会做出隐瞒我们的举动。”


“当然不会。”他说道,“不过说起之前的事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听闻的传言。”


马克转动了一下目光,灯芯跳动了几下,忽明忽暗的光照在他身上;弗朗西斯继续道:


“我听府邸里的仆人说,这个庄园里住着吸血鬼。两年前就连续有人失踪过,那些人被找到的时候,脖颈、或是手腕上都有被咬过的细伤,当时大家都认为是吸血鬼干的;即使是现在,也有人时常能在半夜看见穿长斗篷的人影从森林经过城镇。


听起来像是中世纪的老式故事,我实在不大信这些。不过之前的事如果没有其他结论,说不定真的和吸血鬼有关。”


“都只是些传言而已,大抵是编造出来给一些事推脱说法,您说的那些,更像是人会做的事。”


走道到了尽头,马克停住脚步,推开那扇厚重的门,“那个从山崖上摔下去的年轻人还没有找到,不过在入冬之前靠近森林的地方都会被封锁起来;很抱歉,我们之后还会去找的。”


“那……我知道了,看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弗朗西斯扶住门,整个地下建筑的真正部分似乎在这扇门后才被揭露出来。


马克借用灯芯点燃了一边的壁灯:“您还记得上回与公爵一起到这里后的路径吗?我给您带路。”


穹顶上的枝形吊灯,墙面上的浮雕,四周陈列的精致银器。即使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弗朗西斯仍旧暗自惊讶于这些隐藏在地下的精美物件;不同于专门储藏一些贵重器物的地方,在整个建筑内,华美或有年代感的物品都作为装饰品摆放,自然地散发出属于上个时代的沉静氛围。


“公爵的收藏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弗朗西斯略微端详片刻,整个大厅与府邸前厅相似,又细致很多,“不过这里太冷清了,想必不是经常会有人来的地方。”


马克走上一侧台阶,银器上略过一层浮动的光,像是深夜时月光照耀下的轻薄身影。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只剩下吊灯投射下的的模糊阴影。


“有什么事吗?”


顺眼即逝的感觉真实又细微,他警觉起来,扫视过那些反光的金属,沉声道“没什么,这里太暗了,有些看不清。”


大厅里的短楼梯通向上层走廊,马克打开正对大厅的房间。弗朗西斯走进去放下灯,玻璃罩下的是一枚单独放置的徽章,半面残缺的旗帜被折起放在旁边。


古老的王冠章纹代表着一个辉煌的家族,见证过几个世纪王朝的跌宕起伏,征战四方,将家族的威望建立在扩张的领地之上。弗朗西斯端起那面旗帜,将家徽小心地取出来;他暗自喘了口气,看了看四下暂时放下心,说道:“东西我先带走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等公爵回来之后我会再来拜访。”


“公爵大约明天就会到巴黎,冒昧问一句,您在之后也准备回去吗?”


“明天就到巴黎?”


弗朗西斯心里一紧,语气里倒只是惊讶,他确实早就估计到这种事,不过眼下的故意拖延也让他束手无策。他握住那枚徽章,说道:


“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只能准备回去了,毕竟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当然,照你所说或许也能有机会去和公爵见一面。”


房间里的摆设打理得很干净,正对他们的落地镜上罩了一层薄纱,模糊得像是落了灰,马克撩起薄纱的一角,不经意道:


“您拿来的信我整理了一下,那些信封您都换过了?”


“我不小心把东西淋湿了,信纸上的墨水还在,信封就只能另外装了。”


弗朗西斯收起两件东西,提上灯,转头向他示意了一下,


“那么——再见,马克。”


他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马克将盖在镜上的薄纱掀开;互相猜忌的合作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维系太长时间,只要得到了各自的利益,那么协约就是一纸空谈。


暂且不论这件事情,就在刚才,他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


马克垂下眼睛,澄亮的镜面上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像是要和一室的光线剥离开来。


没有人的地方最安静不过;即使是轻微的声响也显得足够清楚。他看着自己镜子中对上另一个清晰的视线。


穿着长风衣的英俊青年默然看着他,眉眼间带着疑惑的神情。这样的气息他很熟悉,联想到信中的大量血迹,他仔细思索后将手贴上镜面。


“帕里斯。”他叫出青年的名字。


人们一般把这类东西称作什么,幽灵?


帕里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他从昏睡中醒来,慢慢睁开眼睛去看四周,他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宽大空间里的布局让他觉得十分熟悉。这是哪里?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吗?他一时间恍惚起来,印象里竟然没有任何可以对应上的场面。


之前……发生过什么了……


帕里斯回想了一下,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隐约能记起来自己之前是在一片树林里的,有风,有树杈被压碎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意识在引导他过来。


他犹豫了一会,试探着去碰离得最近的灯台。


他的手指从黄铜的边缘径直穿了过去,从他这个角度看来有些匪夷所思,像是从中间摸空了一段。


他怔怔地站了片刻,思绪倒逐渐清晰起来。


一些模糊的片段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或许是出于本能意识,他回到了与自己先前有关的地方。


他变成这个状态并不久,他想知道,之前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人们无法看见他,并且只要他想一切物体对于他来说都不是障碍,他有了目的后从这个地下建筑直接进入了府邸;下层空间像是一个特别的倒影,除了布局更比明面上的精细很多,其他几乎保持了相同的构造。帕里斯穿行在这个府邸内,逐渐回想出一些琐碎的片段,包括很久以前的记忆;但是只要涉及到他预感重要的事情,支离破碎画面就又几乎让他无法捉摸。


为什么会这样……最后,至少是现在他还是回到了那个空旷的地下建筑里。


黑暗中亮起了火光,谈话声里夹杂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先后走了进来。他看不清进来人的脸,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身修士般保守的长斗篷,有些古怪,后面的人穿的是贵族绅士常见的装扮。帕里斯靠着墙站了一阵,觉得应该先躲起来,然后跟上他们。


他快速跑向走廊的角落,身影在金属的反光表面一晃而过;帕里斯在余光中瞥见有人在向他看过来。


他顿时吓了一跳,再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已经走上了台阶。


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为了避免意外,他在原地等了一会才跟上去,有人引路对他来说方便了很多,他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进了房间,特意挑了个背对他们的位置,蹲下身仔细听那两个人的对话。


即使不知道前情,帕里斯还是从简短的几句话中听出了阴晦对峙的意味,一方似是怀疑的态度一方又假装无事。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话里似乎暗示性地提了什么事让对方紧张了一下。


还有他们说到的信……什么信?他徒手在地上画了几笔;不知道怎么,他下意识会把信和一些下坠的画面联系起来,但是归根结底自己却对这个联系毫不知情。


他俯下身贴住墙慢慢地移过去,对话结束了,有一个人拿了东西离开了,然后从外面关上了门;留下穿长斗篷的黑发男人掀开镜子上的遮挡物,照出他的半个身影。


对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懂的意味,周围没有其他遮挡,他起身过去,年轻男人轻笑了一声,叫出了他的名字——“帕里斯。”


镜面上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帕里斯握紧了拳头,沉声道:


“你……刚才在外面就看见我了。”


马克移开视线,转过身正视着他:“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我总是能轻易地感觉到,没有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你也听见刚才的那些事情了?”


帕里斯皱着眉,眼前的人能看见他,似乎也知道关于他之前的事情,但是,他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反问道:


“那些信,你知道那个人没有告诉你真相?”


“你是说弗朗西斯?他隐瞒的真相你应该很清楚。”


马克直直地看向他,像是要穿透过他的灵魂;听着这件事似乎和他有关系,但是他一时间也想不起真相是指什么。


至于隐瞒的事……帕里斯沉默了一阵,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对方;马克看着他的脸,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看着帕里斯问道:


“你认识刚才走出去的那个人吗?”


“我没有注意看他的脸……我只想来找一些东西。”


“那么,你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吧,或者说……你还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吗?”


帕里斯张了张嘴,他还记得的事情太少,凌乱的片段不足以让他回忆起完整的事情。他没有发声,片刻的沉默后马克走近了向他伸出手:


“我叫马克•杨曼,如果你想要知道的是你之前的事情,我或许能帮助你;但是同样,作为交换你需要把想起来的全部内容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这样信任你。”


“我能看见你,也能知道你的过去。”


马克垂下手,绕过他向外走;烛火快熄灭了,帕里斯跟上去,对方说的话他几乎还没想清楚就出了府邸。


阴天里难以分清时间,天边还是昏沉的一片;他们绕开有人的地方,从庭院的一扇小门出去。


一时间他做不出其他判断,只好先跟在后面;马克戴上兜帽绕过围栏,踏上树林间的一条小径。


“你要去哪里?”帕里斯问道。


帕里斯对于府邸外面的地方还不熟悉,马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停了脚步让他跟上来。踩过混着落叶的石板路,尽头连着一片宽阔的地方,拨开树丛就能看见一间屋子。


屋子周围没有栅栏,看起来比那种常见的木屋大一些。马克打开门进去,脱下斗篷,点起橱柜边的蜡烛摆上餐桌。


帕里斯打量着走进来,他猜测这个地方的位置相当偏僻,他们是从小路走过来的实际应该离府邸很远了。


屋里的光线比外面暗了不少,借着烛光适应了一会他才看清大概的样子;马克关上门,示意他到餐桌边坐下。


帕里斯犹豫了一下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


“这里是我暂时居住的地方,比在府邸里安全一些。”马克拨动了一下烛芯,问道“你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去到庄园的吗?”


帕里斯大致想了想,回答他:


“从有意识开始,我记得我待在那里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是几天,也可能有一个月了;如果是再前面一点的时候……关于我来到这里的事情,你看起来很清楚。”


马克看见帕里斯流露出的怀疑后笑了一下,他叩着桌面,倒是不顾对方戒备的表现: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从之前的事情开始说起,这件事情不算长也不短,作为一点诚意我会尽可能把细节描述得详尽;在此期间你可以提出任何问题,不过我的答案有限。”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差不多四个月以前,当时公爵刚从巴黎回来不久,邀请了一些贵族们到府邸做客,你就在其中。”


“公爵?”帕里斯打断了他的话,“他是……”


“他是这个庄园的主人,称呼为M,是相当有名望的人,M的势力遍布广泛;不仅是这个庄园,这一大片地方原本都属于公爵的封地。


那些被邀请来的贵族暂时在府邸里住了下来,虽然名义上是普通的聚会,但是被邀请的客人中不乏有些与公爵交往颇深的,例如你之前见到的那位弗朗西斯先生。这场聚会别有用心,说起来你当时会来到这里也是因弗朗西斯先生所托;公爵收藏了很多珍贵的宝物,他听说你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便向公爵提议,请你过来见一见。”


帕里斯听马克继续说下去,他像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他想从中认出自己经历过的部分,即使这对于他来讲有些困难。


“弗朗西斯先生和公爵有直接的利益往来,他的家族原本与皇室有血统关系,不过在没落之后只得仰仗其他手段来稳固地位。他之前因为隐瞒收益和公爵起了冲突,那次来到府邸也有其他打算,一面是想拿回寄托的家族遗物以便脱身,一面也想在离开时维护住自己的最大利益。


那些客人在府邸暂住不久后有人提出去夏季狩猎,庄园北部有一片森林,在夏初时正好能猎到些狐狸野兔;比起在庭院里散步,去打猎确实是个不错的运动。大多数人赞成了这个提议,他们备好马具和猎枪后隔天早上就出发了。


弗朗西斯先生也与他们一起去了,不过他在抵达目的地后选了一条横穿森林的小路离开。他在离开府邸之前带走了与公爵往来的所有信件,那是他与公爵有交易的证据;原本已经烧毁了一部分,其余那些或许是来不及处理,才被他保留下来。”


“那些信件就是……他之后逃走了吗?”帕里斯迟疑了一下问道。


“他在逃跑的路上被人发现了。”马克沉声道,“在弗朗西斯离开后,我从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信纸的碎片,当时我意识到不对很快就追了过去,但是有人比我更早意识到了问题。


他只顾着防备公爵的势力,他一定不会想到先追上他的人是你。”


“是我?”帕里斯惊讶了一下,“我为什么会追上去?”


“他和你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在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之前我甚至有一段时间认为你是被他拉拢的。实际上我完全想错了他对你的态度,似乎在府邸住下时你就表现得有些怀疑他,我猜是弗朗西斯向你隐瞒了什么,就我看来这实在不是明智的做法;后来在其他人外出狩猎时你并没有跟去,大概知道了他的打算,所以你借了马赶到大路上拦住了他。他事先买通了来庄园送草料的车夫,把要带走的那些东西都藏在了放草料的马车里,出了森林就能看见停在路边的马车,他要离开这里就必须要先赶车到不远处的镇上。”


马克停顿了片刻,看了看对面人的反应继续说道:“不过不幸的是,你在半道上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或许他开始怀疑你的意图了。弗朗西斯没有成功离开,他回到了府邸并对公爵声称: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耽误了回程,然而沿着小路回来时却看见你骑马从山崖边急驰而过;道路上的泥泞还未干透,马蹄下忽然打滑,你从马背上翻下直直坠下了山崖。他自觉出了大事,一时间自己难以到底下救人,于是连忙赶回去寻求帮助。


森林边缘地势高起,与下面的平地正好形成了一处悬崖;等到其他贵族们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晚上看不清路径,即使再遣人过去也有危险,公爵只得第二天再派人去找。第二天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发现悬崖下的树枝确实有刚被折断的痕迹,近悬崖的边缘也有很明显的擦痕和马蹄印。”


帕里斯下意识收紧了手,下落时树叶和风快速擦过眼前的场景清晰起来,他尽量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这似乎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了,像是停在瞬间的事,一切都在落下去,然后戛然而止;他对于自己是如何落下去的,或者是因为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没有一点头绪,他的灵魂还停泊在高空之上,腐败的躯体却带着过去埋入了万丈深渊。


蜡烛还在安静燃烧着,屋内只剩下了烛台上的一点光晕。


“派去的人下到了悬崖下面,一路上虽然能发现有东西坠下的痕迹但是没能找到任何人。找了一路后有人发现了一片血迹斑驳的衣料,挂在树枝上的部分被露水打湿了,衣角明显是被撕裂下来的。


从悬崖上坠下还能活着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当时已经默认了你的死亡;事发突然,知道你具体身份的人只有弗朗西斯,他打算先回到巴黎去联系你的亲属,拜托公爵等找到你之后再通知他;可是被派去的人在发现衣料的整片区域搜寻了一圈,没有多余的血迹,也没有找到其他线索,你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没了踪迹。


这件事情太过蹊跷,公爵本来就怀疑弗朗西斯说辞的真实性,得知找寻未果,公爵便直接传了消息请他把拿走的信件悉数还回,并承诺给他寄托在府邸里的家族遗物。弗朗西斯答应了,同时也表示了自己希望能找到你的意愿;邀请来的客人在庄园里出了事,传出去自然不光彩,公爵答应继续找下去,即使是一件遗物也要带回来作为交代。


庄园里的其他客人不便久留,全部在几天内离开了。我时常帮助公爵处理暗地里的事,了解情况的机会自然也多一些;在客人离开后公爵命令我去查了弗朗西斯近一个月内接触过的人,恰巧他那段时间谢绝面客,少有出入公众场合。


我调查后得知他近期结识了一位身份显赫的人物,不仅多次出入那位人物的府上,甚至还有一次进入了皇宫。除了那个人之外,同时与他接触密切的还有你,帕里斯。


那天我发现了信件的碎片,猜到他会逃跑便直接追向通往庄园镇上的大路。我虽然去晚了一步,不过也有其他发现,路面上马车压过的车辙处木屑散落了一地,有些地面还渗进了血液。我想弗朗西斯以前或许在你面前掩饰得很好,只不过因为太在意掩饰反而没有将自己所做的事都隐藏好,让你偶然知道了他的目地。


我怀疑你的死亡和他有很大的关系,只有他看见你落下了悬崖,也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不是欺骗人的假象。”


马克一面说着一面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了信,他按着信封交给了帕里斯,“这是他当时带走的信件之一,你看见过这个吗?”


“我……似乎见过。”帕里斯疑惑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纸,信封上的火漆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原本的火漆印章应该是一朵鸢尾花的图案,现在剩下了两片花瓣;至于纸上的内容已经被侵染得完全不可辨认了,只剩下开头的一个M。他犹豫着把纸装了回去,开口说道:


“你希望我能把想起来的事情告诉你,不过我现在连可以回忆的东西都很少,不管是弗朗西斯还是我最后经历的事情,这都是由你告诉我的。我恐怕没有能够和你交换的东西了。


刚才在府邸里你让那位弗朗西斯先生离开了?”


“这是公爵吩咐的事情,他很快就会去到巴黎。”马克站起身推开椅子,“我不会强迫你去回想,毕竟现在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确。我说得交换也不仅是为了知道他的打算,在你想起所有事情之前我仍然遵守承诺去帮助你去查明你想知道的事情。这这个过程里你的帮助也很重要。” 马克重新披上斗篷走出去,帕里斯看见他开门的时候才发觉天色完全黑了。


“今天晚上你先留在这里吧,我会在明天日出之前回来。”


关上门之后,帕里斯低头坐在桌前守着烧了一截的蜡烛,他盯着烛焰看了一会,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暖了。


从府邸里出来以后,弗朗西斯搭上马车回到了坐落在庄园外的镇上,这片地方原本都是庄园范围内的封地,直到世袭的权利受到削弱后封地面积才减少了许多。


马车停在镇口,弗朗西斯提了随身的皮箱下了车,快步走向镇上的酒馆,尽管此时才是傍晚,酒馆里已经坐了几个无所事事的客人,一旁的伙计还在擦着玻璃酒杯;因为阴天的水汽太重,门边的老旧玻璃灯罩上起了一层昏暗的雾。他走进去坐在最靠里的座位上,酒馆老板抬头见了他便笑着迎上去:


“您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是要一杯白兰地?”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老板很快端了酒过来:“您明天就要走吗?”


“我今天晚上就得走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崭新的银币压在桌上,“这是前段时间应该给你的报酬,以后我就不常来这里了。”


“您在其他地方可喝不到这么好的白兰酒。”老板收了银币,有些可惜道,“不过巴黎确实是个好地方,我十几年前去那里时它几乎是独一无二的繁华王都。”


弗朗西斯默认似地笑了笑:“或许过去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现在的情况可比那时复杂多了。”


老板给他倒满了酒,转身去门口挂上了招牌,到了时间酒馆里的客人便多了起来;镇上只有这一家酒馆,似乎是从城市里兴起的风气,即使是在乡间劳作的人们也会在工作结束后到这个放松的地方喝上两杯。弗朗西斯喝完酒,提着皮箱走出去,这里离巴黎还有一段距离,他需要再雇一辆马车。


不过在去巴黎之前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他走向与刚才相反的方向,小镇的空地上停了几辆马车,傍晚时候刚卸完货,马匹都显得有些疲惫了;他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一匹棕色的马垂下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您要去哪里?”


弗朗西斯回过头,走过来的年轻马夫拉住了缰绳,看着他的衣着似乎有些吃惊。


“你现在能送我去奥尔良吗”他问道。


“现在?这……”


“我现在就要去那里。”他补充道,“如果可以,我会给你两倍的钱。”


“先生,有经验的车夫都知道,在这一带夜间赶路并不安全。况且您看起来……”


“我知道一条通向城市的近路,我保证我们在明天一定能到那里。”


对方犹豫了片刻,弗朗西斯拿出钱袋放到他手上:“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或许能快点赶路。”


“那好吧……您还是得小心些。”年轻马夫握住了他的钱袋,抽出腰侧的马鞭熟络地坐上车沿。弗朗西斯登上车,让箱子紧靠着自己;马车驶出了小镇,在平坦的路上前行。


远离了镇上的灯火,天色慢慢暗下来了。


帕里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就他现在的状态来讲并不是睡着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像是钟表的齿轮卡住了一般,连最细微的转动也停止了;他仔细体会了一下这种感觉,等到他再睁开眼时面前的烛火已经熄灭了,蜡烛只烧了一小截,滴下的蜡油还挂在烛台上。


帕里斯摇晃着站起身,室内还是昏暗一片,他试图去拉开屋子里的窗帘确认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他触碰到窗帘之前,从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他。


马克伸手拉住了厚重的帘子,分明应该是白天,屋子里却透不进一点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早上,今天天气不错。”


马克示意他不要去靠近窗户,帕里斯回到餐桌边,他看见马克仍然披着斗篷,脸色似乎比昨天更苍白了一些。


“今天你可以出门去外面看看,我要先去休息一下。”


“去外面?”


“庄园里的任何地方,或者是森林的边缘。你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马克打开了卧室的门,“我白天不出门,会等你回来的。”


帕里斯试图从他开门的空隙里看见房间里的样子,但是碍于黑暗并没有看清;他应下了马克的话,又往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似乎应该自己出门看看。


房间里传出了一点声响,帕里斯犹豫了片刻决定开门出去。


整个庄园里空旷且安静,帕里斯沿着昨天的小路走出树林,他没有急着去到府邸,相反地绕了路去向远离人群的地方。他在那里发现了过去留下的一小块种植地,以前的土地都是按一大块划分的,现在不断分割后只留下了一点;架子上的葡萄藤攀爬到了高处,只有一片栅栏把埋着种子的土壤隔开。天色灰蒙蒙的,但是云层间似乎还能看见阳光,帕里斯慢慢的往回走,虽然他感受不到,不过他的衣角倒是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摆动起来;幽灵能做什么呢,能在人群间随意游荡?或者是像风一样穿过任何东西?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小时候看过的那些故事里总是把幽灵之类的鬼怪写得故作玄虚,即使没有人真正见过这些东西,也依旧能把它能描述得绘声绘色,当然其中有一些吓人的片段是专门来哄骗小孩子的。


不过这些故事里从来没有讲过,灵魂是可以在白天出现的。帕里斯注意了一下周围,府邸外的花园里,仆人正在把新进的花种搬进暖房,他特意走到他们中间,蹲下去去看那些生芽的花种;低头工作的人们自然不会发现他,帕里斯起身拍平了衣褶,回头去找通向府邸内的长廊。


庄园的主人不在的时候,仆人们明显都放松下来,过了用早餐的时间,大客厅的壁炉里生了火好让室内的潮湿驱散一些。帕里斯虽然感觉不到冷,不过还是决定先坐在靠近壁炉的矮凳上歇歇脚,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人愿意在室外久留;除了他以外,壁炉边还坐了几个做针线活的女仆,她们一面缝衣领上的花边一面闲聊起来。


“我早上听赶车回来的人说,下个星期日镇上会办集会?”


“说是小规模的集市,附近的商人会去兜售货物,还有外来的新鲜东西。”


“我有段时间没有回镇上了,下星期请了假回家正好去集市上看看,希望还有面粉和过冬用的厚衣料。”


“兴许还有从巴黎运来的蕾丝边料。”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把手上的针线放一放,二楼的客房缺些人手。”


过来的上等女仆打断了她们的闲聊,姑娘们收了手边的活,赶到楼上去了。炉火烧得正旺,不受打扰的帕里斯歇过脚,决定再去仔细审视一遍这座府邸。


他之前无意识回到这里的时候,只是一心想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几乎府邸里所有能去的地方他都去过了;在遇到马克之后他真正知道了过去的事,虽然马克的说辞没有漏洞,不过他从直觉上觉得,自己不能完全信任他,记忆中下坠的片段,提到弗朗西斯的事,马克递给他的信,这些可能与他有关的东西缺少一种直接联系;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信息去确认这些关系,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也缺乏打算。


还有马克为什么能看见他?他能感觉到马克有些特殊;或许能看见他本身就是一件特殊的事了。


帕里斯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府邸里的大部分走廊非常相似,刚来这里不久的人经常会在一个地方徘徊很久。一楼有大客厅和餐室,还有一间游戏房,在节日会宴时应该会很热闹,现在仆人们正在做例行打扫,二楼三楼就是主人的卧室和客房;如果当时那些客人暂住在府邸,那么他或许能先找出自己住过的房间。


之前在壁炉边做活的几个女仆从一间房间里走出来了,帕里斯趁着她们开门的间隙跑进去,等她们走进旁边的房间再开始小心翻找东西。


不知道在那次事情后公爵还有没有接待过其他客人。客房的床上都用帆布罩子盖起来,窗帘和地毯似乎时常清洗,上面没有落灰;连续观察了几个房间,每间房间除了放的装饰品和墙边花纹略有区别,其他几乎一模一样。


帕里斯坐在刚铺好的床罩上,他弯下身试着拉开床边的抽屉,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讲有些费力,他的手能穿过木板,但是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握住木板上的把手。他拉开抽屉的时候,袖口带到了柜子上放的长颈花瓶;啪地一声清响,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以前碎瓷片已经散了一地。


“你们有没有听见声响?好像有东西掉下来了。”


没有走远的女仆又回来打开门,看见花瓶碎在了地板上。


“噢,天呐!”她小声叫起来,“是谁把花瓶打碎了?”


“你们是不是忘记把窗关上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女仆进来锁上了窗:“这几天风大,大概是是被风吹倒了。”


“听说这些摆设都要换了,还好这个花瓶不算特别贵重,先把碎片收拾一下吧,我一会去跟管家说一声。”


帕里斯听完对话,靠在走廊的墙上长叹一口气,幸好他反应快。


有惊无险。


经过了一点波折,帕里斯没有在房间里逗留,他快步走上了三楼。与下层的风格不同,这里连着阁楼,一部分是仆人的房间,还有部分是储藏室,摆设更朴素一些,有一道门从中间隔开两侧的房间;顺着楼梯再向上爬能上到屋顶,帕里斯踩着梯子穿过活动天窗,站到一小块平台上。


现在他几乎与这座府邸一样高了,花园里规整的灌木丛和树木在地上划分出深浅不一的绿色,远处的田野和深秋的树林,还有栅栏后的一排木屋都安卧在这片宽广的土地上,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压着地平线浮过草地,云层间不时漏出一丝苍白的光。


风掀起他的衣摆,帕里斯一把将额发顺到后面去,从这个角度看能将大半个庄园都纳入眼底,现在是深秋,如果是在春天,田野间的景象会更迷人一些。


在天鹅绒草坪上,花园一侧应该种满了欧石楠和满天星,还有香草和不起眼的小野菊;晨风柔和又轻缓,香甜的气息迎面扑来,在日出时登上屋顶,露水还没有被蒸干,天窗上都渗着水汽。


明艳的景色和眼前所见重叠起来,他确信自己是看见过的,帕里斯注视着底下的花园。


这段记忆是在什么时候存下来的?


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直到风停了才从屋顶上下来,整个下午帕里斯都在府邸里,他原本想再去地下暗室里看看,能不能从那里发现什么,不过就在经过客厅时候,他听到了管家和另一个人的一段谈话;他们在说到处理公爵留下的事物时,提到了马克。


这一点忽然提醒了他,帕里斯想了想,关于他自己和庄园的事,比起自己去找,他或许还是应该回去问问知道详细情况的马克。


“你今天发现了什么吗?”


马克擦着一只玻璃杯,有一个深色的酒瓶放在柜子里,从瓶底来看应该是装过了红酒。


帕里斯回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四点,黯淡的天色里下了点小雨,石板路上都是泥泞一片,马克给他开了门;屋内刚点起了一个小壁炉,不知道是不是空气温暖起来的关系,帕里斯注意到马克的脸色红润了很多。


“我上到了屋顶,从那里俯看了整个庄园。那里的视野很开阔,我甚至还能回忆起这个地方春天的样子。”


帕里斯抬眼看他,马克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屋顶,那是府邸上最安静的地方了。


我以前看见你去过那里几次,天还没亮你就开了窗出去了,是特意去看日出。”


“日出……我不怎么记得这件事。”


帕里斯转了话题继续问到:“你能带我去那位弗朗西斯先生在府邸里住过的房间吗?我想去看一下。”


“你想去看看那里?但是客房都被清理干净了,你住过的房间也一样。”


“我当时有应该留下行李,那些东西呢?”


马克收起杯子,略微回想了一会才开口:“你所有的行李在弗朗西斯回巴黎的时候被一起带走了;据他的说法,他后来写了信把东西寄给了你的亲戚。”


马克自然地看向他:“关于你的亲戚……或者说你还有其他记得的人吗?”


“我还记得一些,她们离我很远,或许不在大陆上……”帕里斯仰起头,他的语调非常平稳,“我已经见不到她们了。”


炉火噼啪地烧着,窗帘的缝隙间能看见雨点打下时的水痕。沉默片刻,马克移开了看向他的目光“抱歉。”


他放缓了语调说道:


“弗朗西斯曾经留下了一些东西,你愿意跟我去府邸里看看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帕里斯开始和马克一起出入府邸。公爵不在期间的事物由下属分开打理,管家统筹了秋天庄园的收成和内务支出;尽管未经允许,帕里斯仍然在一沓厚页的账本中翻看着,他对于算账这一类的东西并不陌生,他发现在日常支出以外账目上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花费。马克对此完全知情,他一边处理手上的文件一边向帕里斯解释了这笔钱的用处。


现在贵族间流行一些航海投资,因为新航路的开辟,这种收益大范围广的赚钱方式非常受欢迎,忽略海上偶然的风险,投资的贵族和富商趋之若鹜;但是比起选择托人去投资,公爵对待这件事更倾向于自己派人出海参与,其中下个季度投入到船只货物上的钱一般会提前预留在账本上,和正常开支算在一起。


帕里斯把账本合上,原封不动放了回去:“那是商人会进行的交易,我记得贵族是不在乎这些的。”


马克不可否认地笑了笑:“过去确实是这样,不过贵族总是在衰弱的。”


除了管家负责的内务安排和庄园收支,马克负责的部分就像是他所说的,处理暗地里的事情。这几天里他经常出入公爵的办公室去整理文件,或者在纸上写一些批注吩咐下去;帕里斯在办公室外见过一两个面生的人,他们临时来到府邸,在得到吩咐以后又离开了。他对这些人有些好奇,马克在交代任务的时候总是先让他回避,所以他倒无从得知他们的去向。


根据他们对于马克的上下级态度,他想,这些人一定是公爵的暗探了。


关于马克,帕里斯猜测了一件事,马克对于光线应该相当敏感,似乎不能见强光。他不喜欢拉开窗帘,特别是有阳光照射的时候,他会在天黑以后出门,如果是阴雨天可以提早一些;帕里斯在明亮的烛火下观察过他的皮肤,那是比一般人要苍白的肤色,尤其是在光线充足的时候看来。这不是指他显得病态,只是他的皮肤看起来更通透,在光线的照射下隐约能看见一些浅层的血管分布,不知道是因为他经常在室内才显现出这种肤色,还是他特殊的皮肤决定了他不能见强光。


帕里斯没有当面向马克提过他的猜想,他不希望展现出自己对马克身份的好奇,而且比起这个,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


弗朗西斯留下的是一只棕色的皮箱。皮箱里原本就有一些行装,在弗朗西斯离开后之前留下的一些东西也被装进箱子里。


马克替他打开了箱子,把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有一小盒的别针,有印上M字样的徽章,有旅行时装的其他物品,在箱底还压了一件内着的马甲;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东西,徽章上的印记是属于M公爵个人的,在府邸的很多物品上都有。帕里斯抽出放在其间的一本小说书,封面是《波斯人信札》,这本书中讲的是一个波斯贵族与朋友游历欧洲的故事,那位贵族离开故乡,居住在法国,借传回波斯和朋友的通信中讲了很多巴黎的风俗见闻和政治见解。


帕里斯随便翻了几页,又翻回到开头看下去,他知道这本书,不过之前一直没有仔细读过;马克放完东西后倒是没有在意他:


“这间书房暂时留给你了,我会让仆人尽量不要过来。弗朗西斯的这些东西和书架上的书,你都可以看。


我不能在一直待在这里,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


帕里斯答应了他,托马克的照应,无人打扰的书房变成了他的私人空间,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能静下来看书;他不确定这本书的主人是否把它当做旅行消遣来读,他觉得还是值得一看的,虽然部分的抽象描写审美性不足,词句有些晦涩难懂,但是自从复兴以来,对一些批判主题的哲理小说爱好的人也不在少数。文化启蒙性读物会大受欢迎大概也是主流思想使然。


留在书房里免去了他要面对来往仆人的尴尬,尽管他们尚且不知道他的存在,能看见他的马克在旁人在场的情况下也尽量专注于纸面上的花体文字;当他站在那里时,所有人的视线却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帕里斯还不是很适应这样的场景,他更想换个地方独处一会。


打碎花瓶的事马克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刻意提这件事情,只是和管家谈话时简单地用一句话带过了。帕里斯假设了一下,如果他当时接二连三地翻动东西弄出一些声响,府邸里的人肯定要怀疑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想了想闹鬼这个说法,幸好他没有那么做,他在处理事情方面很不善于应付麻烦。


他看完那本书花了不少时间,他从箱子里放的其他东西上没有看出可以称作线索的内容,所以只有这本书他看得很仔细。留给他的书房里藏书众多,从本世纪初出版的书籍刻本到最新的作品都有,甚至还有不少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帕里斯合上书,又去找了几本相似的哲学小说;他过去经常看一些历史或传记类的书,诗歌和哲学也有涉及,至于现在流行的新兴思想,在他还没有到这里之前就体会过了,那些不怎么受上层社会欢迎的思想在年轻贵族里倒是传得很开,有人声称那是恶魔的蛊惑,是无神论者的极端学说,但是阶级的反对言论并没能阻止它的传播,反而将它的名声越传越广。


在这几天里他一到府邸就径直去往书房,马克中间来看过他几次,他手上的书经常换新,而马克也偶尔会选择一两本诗集带出去看。他暗示性地问了一下那位弗朗西斯先生在政治上的立场,不过没有得到确切答案;马克说公爵向来保持中立态度,弗朗西斯之所以被支持进入上流社会的核心,也只是和公爵做了平等交易,立场如何他们并不关心。


他觉得马克是知道些什么的,不过他没有得到答案也在意料之中,弗朗西斯不管是在他的过去经历还是马克代表的势力中,都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一些隐蔽的方面他需要凭借自己去找出来。帕里斯决定接下来找个合适的时候向马克提出进入森林的要求,虽然他听过那个事件的描述,但是那一片地方说不定还有他记得的东西,在他变成现在的状态以后那里是不是也发生了一点改变呢?


在帕里斯做下决定后不久,连续不变往返在府邸和林间小屋的平静日子暂时告一段落。


在一日晚餐后,马克处理完公事便过来找他:“星期日在镇上会举办大型的集会,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一看。”


他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几个女仆的交谈,他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马克邀请他的态度很和善,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可以拒绝这个提议。


“听上去不错。”帕里斯回答道,他合上书正视着马克,“那就在星期日去镇上吧。”


星期日来得很快,府邸里的工作结束后马克到自己的住处待了一天,帕里斯没有跟着他一起回去,他在书房里看书,到烧着壁炉的客厅和厨房里听仆人们闲谈,到屋顶上去吹风;这些天无论天气如何总是有风。


这样在府邸里的生活并没有让他感到不愉快的地方,他倒不是很情愿和马克住在一间屋子里,如果有其他选择的话,他更愿意出门或者自己独处。马克表示不介意他留在这里,树林里的屋子确实小了些,光线不好,而且对于容纳两个人来讲有点勉强。


府邸里的工作也不是日复一日的忙碌,在礼拜日这天仆人们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因为这一天有集市的关系,用完提前的午餐后一批人早早地去到了镇上,等餐室里收拾整齐,另一些照例要做礼拜的人紧随其后。


像这样的乡间集市帕里斯没有怎么去过,他对于这种热闹活动的印象存在于少年时期他和家人一起去乡下别墅度假的经历,刚入夏的阳光还没有那么炙热,大路的两边临时清出的空地上,手推车和帆布架摆的摊位拼成一片,长长的布幔盖在架子上挡住了直射下来的日光。那时候乡间还少有石板路,就连人群密集的地方也只是草草铺上几块旧木板来垫脚,同行的女孩子对集市上卖的货物好奇,偏拉着他从别墅里出来到集市间逛了一圈;他最记得在回去的路上,沾在鞋底的一圈泥泞几乎让他挪不开脚,在太阳底下一晒,沾在鞋面上的新鲜泥土更是直接烤干了。


帕里斯本来就有洁癖,他忍住没有去看自己不像样的鞋子,回别墅的路上一直黑着脸;倒是拉着他出来的女孩子表现得很高兴,她一面抱着买来的一袋新鲜苹果一面安慰他说,她愿意下午去树林里给他摘一束花摆在窗前,夏天的花总是开得明丽又茂盛。


他就记得那一次,在那之后他一直居住在城里的上等地段,后来即使到巴黎,他看见的也只有拥挤大路边的繁忙市场,那已经属于相当有规模的集市了。


客厅里的座钟响了,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帕里斯收了书推门出去,他快步赶往林间的小屋,他和马克约定好在太阳落山以后就出门去镇上,最近天黑得越来越早,即使在晴天里,不过五点夕阳也消下去了。


他踩着树林的斜影一路回来,他自己现在是没有影子的;夕阳还有些余晖,马克开了门请他进来再坐一会。大概是那身黑色厚斗篷太引人注目,马克在出门前换了一件羊毛的长大衣,衣服上的双排扣子带有花纹,像是盘绕的枝叶刻在上面,他盯着看了好一会,直到马克俯下身来叫他的名字。


“帕里斯,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准备出门。”


马克轻声笑了笑,


“你可以在路上看我的衣服,不过它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以为你只有那一件斗篷。”


帕里斯反驳了一句起身绕开他,外面的天色确实暗下去了不少,远处的地平线像是被一层暗金色的薄光拉长了,模糊地铺开落日的轮廓。


由于没有备马车,他们只能自己走到镇上,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里帕里斯就看见了三四个匆忙赶回府邸的仆人,他能看出来是因为庄园分配的统一黑色制服让他们区别于普通村民;其中有一位男仆认出了马克,面带惊讶地向他行了礼再继续赶路。


管家规定在晚餐前所有的仆人必须到餐室集合,没有任何例外,时间紧迫,在外的仆人们即使是穿着高跟皮鞋也得从大路上快步跑回去了。


通向小镇的路在田野间算得上宽阔,远看小镇上逐渐亮起了灯火。这个季节里路边的白桦树已经落下了大部分的叶子,剩下剥裂的树干被晚风擦出干燥的轻响;帕里斯走得比马克快一些,他踏下小道上的台阶,只要顺着街边那些矮屋子前的煤油灯,不用带路也能顺利找到镇上人群聚集的地方。


集市开在镇中心的广场,因为往来的商人太多,又临时借了街边的空地来用。他们到集市上的时候一些白天做生意的商人已经收拾起了摊位,用木柱支起的帆布棚下堆着空布袋和谷屑,袋子里原本装的可能是小麦粉之类的东西;外来的商人会来集市里收购一些秋收的农作物,同时贩卖起其他地方的特产作为交换,那些面粉和小麦粉会被他们销往远一些的港口城市。


还未收摊的绸布摊位前,几个年轻姑娘围成半圆,她们拿起染色的长布在衬裙上比划;近些年来城市里发展起了工厂,机械纺织的布料和其他工业产品让人觉得新鲜又惊奇,除了大批量销售出去的棉布和纱织品,少量的边角料也有到乡村集市上来推销。时兴的衣着受到了年轻姑娘们的欢迎,即使平时用不上,在节日里可以偶尔戴上鲜艳的披肩也是高兴的。


马克对于集市上卖的东西没有表露出一点兴趣,他目不斜视地穿过街道,不在任何摊位前停留。街道通向镇中心的广场,帕里斯到前面等了他一会,和他并肩向前走;马克示意他看向广场一侧,那里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帕里斯一时没有明白那里是什么意思,直到走近后看见正面红色的幕布他才发觉,那是一个临时搭起的戏剧舞台。


镇上演出的舞台很简单,拼凑的木板舞台前遮挡两块宽大的幕布,几个演员再加上侧面台阶和一些小道具,就能毫不费力地演出好几个小时。当他们走进广场的时候,有好一些人已经在台前占了地方,舞台后的提琴手正在专注调弦,穿上戏服的演员们偶尔在出来拿道具到台前露一下脸。马克带着他站到靠前的位置,等到舞台布置完毕差不多是一天结束工作的时间了,不少下了工的人也涌进了广场,然后是镇上居民和从集市收摊的商人;人群涌入后他们所在的地方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


“你就是来看这个的?”


帕里斯挤在人群中问他。


“这是假面喜剧,几乎每年集市上都会有的演出。”


“意大利即兴喜剧?你每年都会来看吗?”


“不。”马克笑着否认道,“我只是很久以前看过两次,也并不是每年的集市都会来。


我在巴黎看过很多次戏,不过正统皇家剧院里允许演出的,只有那些外表华美的传统歌剧。”


帕里斯在人群中往前靠了一点,马克在他身后给他挡出了足够活动的空间。四周的喧闹声小下来了,从台后出来两个杂役把幕布拉开,穿戴整齐的小提琴手上台向观众们鞠了一躬,开始他的演奏。


开场曲是由演奏者自己决定的,曲目不会太长,通常都是诙谐的小短篇或者乡间舞曲。轻快的曲调像是节日里倒下的美妙香槟,一曲完毕观众们就慷慨给予了掌声,小提琴手微笑着鞠躬下台,帘幕拉上了,再揭开时一个穿白色花点上衣的演员从侧面台阶登场了,他戴着面具,动作滑稽灵活;他扮演的是一个小丑般的仆人角色。


即兴喜剧正式开始了,这种没有固定剧本的演出全看演员自身的即兴表演能力和观众的要求,滑稽的小丑仆人先是唱着独角戏,在舞台上做着夸张的动作,时不时穿插着笑话来逗笑观众们;紧接着一个穿大袍子的刻薄老爷出现了,他是吝啬的威尼斯富商,他背着手大声斥责仆人,一仆一主在台上周旋起来。老爷怀疑仆人偷了自己藏下的钱财,怒气冲冲地质问仆人,仆人巧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诙谐地开起玩笑,他们一个转身,吝啬的老爷装出被钱袋绊到的样子跌跄了几步,因为幅度太大,身上的大袍子也被掀下来了;台下的观众们笑作一片,仆人学老爷的模样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向观众们一弯腰下了台。


台下挤在一起的人们拍着手大声叫好,有人抛起了帽子,吹了两声口哨。帕里斯忽然被推得一个跌跄,后面的人挤了上来,他回头刚想叫马克便愣住了。


拥挤的人群里哪里还有马克的影子。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掌声,穿着丝绸长裙的贵族小姐登场了,扮演者是个活泼的年轻姑娘,她和一同上台的高个青年时而亲昵时而斗嘴,从舞台的这一头快活地闹到那一头。


帕里斯利用自己的特殊优势,轻易从人群里穿梭出来;就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马克从他身后离开了,没有告知他,也没有给他留下信息。他去哪里了?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的吗?帕里斯在广场上反复确认了一遍,他确定马克不在这里。


戏剧正演到热闹的地方,镇上大半的人都来了,帕里斯朝他们刚才过来的那条街道走,他需要到镇上的其他地方找找马克了。


用久了的煤油灯罩上沾了一层烟灰的油污,铜制的提手被磨得锃亮,为了把这盏灯擦得明亮一些,必须要花点力气。年轻马夫坐在离酒馆不远的一只空酒桶上来回擦拭玻璃灯罩,他亚麻色的卷发用布条束起扎在脑后,衣袖卷到手臂上面,他往灯罩面上哈了一口气,保证玻璃不会被刮花。


夜晚的街道比白天冷清多了,没有早市的叫卖声、来往的马车,偶尔能看见两三个人走过,但都是向广场去的,今天晚上那里有剧团的表演。


边上的巷子里传出了鞋跟着地的声响,他埋头干着手里的活,直到巷子里出来的人停在他面前,他才知觉地抬起头问: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酒馆在哪里。”


“就在前面,您能看见的。”


年轻人朝他笑了笑,低头继续擦拭着怀里的灯罩,“您不用从这条巷子过来的,那边有大路可以走。”


“谢谢。”马克拿出手帕擦掉短靴上沾的泥土,“你在酒馆里干活吗?”


“我只是临时做点短工赚钱,最近找份零活也很费力,自从弗朗西斯先生离开以后我几乎没有载到客人。”


“弗朗西斯去哪里了,巴黎还是奥尔良?”


“奥尔良,他让我把他送到了那里的庄园。”


“意料之中。”马克点了点头,他本来想找个地方坐一坐的,但现下的环境还是迫使他站在了原地,“那么,他应该没有送信回来吧?”


“没有,没有任何消息。”年轻人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怀疑弗朗西斯在离开之前已经结束了和这里的所有联系,我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回来。”


“他至少会还去巴黎,在离开奥尔良以后。他没有办法一直躲着公爵,也不可能完全依赖他新投靠的势力。”


马克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记得你曾经调查过今年夏季狩猎时发生的那件事。”


“你想问起那件事?”年轻人拿起粗布,开始擦提手的边缘,“那件事没有进展。我去悬崖下面看过了,没有尸体。我记得那个青年叫——帕里斯?应该是这个名字。


你还想调查那件事吗?”


“我现在有了点新线索。关于当时的调查,我还想知道一些东西。”


年轻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如果你愿意直接去问弗朗西斯会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既然说到调查,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还是先告诉你一件事。我怀疑从那处悬崖摔下去的并不是帕里斯先生,而是某样东西;带血迹的衣料作为证据,像是有人故意放过去的。”


“某样东西?”


马克看向他,皱起眉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可能不会注意到,我要了绳子从悬崖上攀爬下去时发现崖壁上有个规则的三角状凹痕,当时周围泥土都还新鲜,地上拖拽的痕迹非常凌乱,应该是刻意弄成那样的。具体一点说,那就像把一只沉重的箱子从上面垂下来,然后中途抽出了绳子让它自然掉落。


但是我没有找到箱子的证据,而且弗朗西斯坚称他看见的说法又一再要求我们下到山谷去找人,后续的调查在这里就中断了。


我的怀疑没有上报,如果还想调查,我建议你从这方面考虑。”


年轻人搭着粗布提上了那盏煤油灯,此时他脸上露出的冷峻感与刚才问话时判若两人,完全没有了那副质朴青年的青涩模样。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接下来继续注意酒馆和镇上的交通要道,公爵的指令近日就会来,有消息立即通知我。”


“谨遵吩咐。”


年轻人利落地跳下酒桶,他像镇上其他的勤劳青年那样给自己找了两份工作,白天赶马车拉货,晚上去酒馆里做些简单的零活。集市期间商人们住在镇上的旅舍里,临近的酒馆正是他们结交生意的好去处,做着不同贸易的人杂处一处,晚上吹嘘的各地见闻和情报交易的场面热闹一时。


“晚安,马克先生。您下次不必亲自来找我。”


“晚安,克洛德。”


马克转身走向宽阔的街道,他一边走一边掸掉大衣上粘附的灰尘,不管是乡村的镇子还是城市,生活区脏污腐败的的气味总是让他感到不舒服。


街道上只有几栋住屋窗前的微弱烛光照着,这些昏暗晃动的光对于马克来说是难得的温和,不像府邸里总是灯火通明;他完全看得清路而且能享受到夜晚的静谧;尽管他现在需要快步赶回广场。


夏季狩猎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月,四个月不算长也不算短,秋收节日的刚落下帷幕,社交季转眼就要开始,在日光下繁茂的苍绿森林已经变成了霜冻的枯枝。


马克虽然对那件事留有疑惑,但是在调查后他仍然难以发现被销毁的更多秘密,不得不说,弗朗西斯的谨慎性格在谋划方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在四个月以后,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帕里斯出现在了他面前。


幽灵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倒不是惊讶于这个,事实上,他能看见的多是正常人难以想象的东西,他惊讶于帕里斯本身;弗朗西斯坚持要求他们寻找的人竟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早在邀请弗朗西斯来庄园做客以前,M公爵就听到了一些消息;巴黎上流社会的参政贵族都知道,弗朗西斯是由M公爵支持上来的人,他以前虽有家族头衔但是地位并不出众,他至今能掌握的实权也是由公爵给予的。但是在一个社交季过后,有人发觉弗朗西斯缺席了过去常去的宴会,起先是以事务繁忙为由推脱,后来就直言谢绝了邀请,开始与部分皇室人员频繁来往,而那些人多数是与M公爵意见不合的政治保守派。一些注意风声的人琢磨不透其中的变故,于是来阴晦地打探他的意思。


M公爵听闻这些消息后自然是要去查清楚,弗朗西斯没有得到他的授意擅作主张,还与敌对派牵连;他一面派人写了信送去,一面吩咐暗中查明弗朗西斯近来联系过的人。


回信来得很快,弗朗西斯提了一件事,并且声称外面的传言是不知底细的诽谤。在之前社交季的舞会上他借着过去的家族身份结交了一位亲王,如果获得了亲王的帮助,离达成他们的合约目标就更进一步;那位亲王有一定的野心,也对他的政治见解很欣赏,他想借此机会探入皇室,帮助公爵得到更大的权利。


公爵在看完信之后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纸上的言论写得不错,但是事实明显又是另一回事。


弗朗西斯的背叛倾向提醒了M公爵,在初春时他带着侍从和手下去往了巴黎。暗中调查的人时常与弗朗西斯出入不同的场所,除了人际关系的情报外他们还向公爵汇报了弗朗西斯有一次出入皇宫的经历;他们用了点手段打听了这件事,和弗朗西斯一同去的正是他在信中提到的那位亲王。


与皇室成员的奢靡生活不同,那位亲王殿下不注重享受,对政治话题足够关心,经常出入重要场合,也很注意隐私。去调查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有限,只知道弗朗西斯会去亲王在西区的私人别墅,参加过皇后举办的舞会,但是具体做过什么就一概不知了。


M公爵预感弗朗西斯的打算是早有预谋的做法,本来背叛他的人都会被他下令暗杀,但是弗朗西斯竟然已经摆脱了控制,去接近他触碰不到的范围了。这是相当危险的发展,即使他还有能力威胁到他也不得不顾及那位亲王的态度了。


按照这样的发展,唯一让公爵有十足把握处理弗朗西斯的前提是:知道他违背合约后的具体计划,他投向亲王的目的和接下来的行动。


发现帕里斯之后,马克很好地找到了查清弗朗西斯计划的突破口,帕里斯知道那些事情,而他的死亡也和弗朗西斯脱不开关系;只要帮助帕里斯回忆起过去的经历他就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想起过去并不容易,所以他现在需要从新得到的线索下手,履行他给帕里斯的承诺。


马克轻轻哈了口气,他现在的身体很暖和,身上的大衣也能抵御夜晚的降温。


他离广场很近了,人们的大笑和欢呼声犹如激烈的交响乐在他的耳膜上放大了好几倍,这大概是集市期间最热闹的一个晚上了,如果没有治安官前来,演员们多要一些赏钱,卖力地唱跳到半夜也不为过。


“马克?”


背后有人在靠近他。他略微一怔,转头瞥见的一个身影让他迅速做出反应,藏到最近的屋子后面。


金发的青年没有看见他藏身的动作,大步跑了过去。马克看见他在离他几步远的街上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点迷惑的神情。


他悄声从拥挤的地方抽身而出,原本想在帕里斯发现之前再回到人群中去的;或许是戏剧的情节不够吸引人,让他分心到了其他人身上。马克站在暗处,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如果现在露面,难免会让帕里斯怀疑到自己刚才去的地方。


窗口的光线投射在帕里斯身上,没有风,烛光却跳动地偏向一侧,像是给了他一个明亮的影子。


马克重新回到台下时戏剧正发展到高潮,正装打扮的商人老爷携着美丽的小姐一起登场了,小姐是全剧里年轻男士们热情追求的对象,也是舞会上最亮眼的女主角;他们轮流站到舞台中央唱了一段抒情的浪漫诗,邀请小姐同他们跳一支舞。


小提琴手在一旁伴奏,曲调十分耳熟,马克听出来那是他从前练习过的一首乐曲,名字已经忘记了,隐约是首描述爱情故事的歌曲。


不管是正统歌剧还是在市民阶层颇受欢迎的通俗剧目,都不足以让他产生过多的兴趣,虚构的故事看完就结束了。在一两支乐曲过后台上的舞会落幕,两位演员为了延续高潮气氛的余韵又临时加演了一段小短剧。


这个晚上的演出十分成功,落幕之后人们依然聚集了一会才散去。马克记得,在十几年前住在城里的时候他经常会去一个拥挤的小广场,白天那里属于摆摊的商贩和劳工伙夫,到了太阳落山后另一批做夜间生意的人就涌进去了。他在星期日抓住机会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挤到广场边上的书摊看上一眼,他有时会碰见街头杂耍或者拉小提琴的乐手把帽子放在脚边,拉琴向路人讨赏。


他也在街边看到过盖着破幕布的喜剧表演,一群瞧热闹的人围在街头构成的临时场地里大肆说笑。他趁着人们都走开的空当跑到书摊包上几本书借回去;他读起书来很快,每个星期只要有机会他是十分期盼去那里的。


他现在已经很少想以前的事了,回忆里的事情总是容易困扰人的想法。马克离开了广场,他停在最近的一个街道口等帕里斯找回来;如果帕里斯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很有可能会再回到广场,他需要先在附近等一等,到时候再编造个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中途离开。


在平常的夜晚几乎看不到像今天这样热闹的场面。现在还不是舞会盛行的的社交季,自从公爵去到巴黎以后庄园谢绝了一切客人的来访,仆人们也不用准备正式的晚宴,无事的日子大有要维持到入冬之后的趋势。


马克把手放进大衣口袋,周围的空气有着入冬时期特有的湿冷,看完戏散去的人们已经睡下了,只剩了窗口的烛光微弱地照在灰墙面上。他掏出随身带的怀表看了一眼,已经过了十一点,帕里斯没有回到这里。


如果他想找到自己,就很有可能会先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找这个时候镇上最热闹的地方。


热闹的地方,除了上演戏剧的广场之外还有……马克忽然停住了动作,他的手指贴在了表盘正上的刻度;如果他没有想错,帕里斯或许已经去到了那里。


事情的发展总是容易出现不可预知的波折,马克合上怀表,他现在最好过去看看情况。


接近深夜的酒馆灯火通明,帕里斯乘着侍者开门的空隙,混在一群客人中间走了进去。半旧的屋子里坐满了各色各样的客人,一进门嘈杂的声响便扑面而来;侍者端了酒杯来往于紧挨的木桌间,人们喝到兴起时的高声言论,混杂着酒杯的碰撞声,还有向外搬动圆木桶时发出的动静。一个站在柜台里侧倒酒的男人注意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变化,他听到开门声后连忙转头,吩咐侍者上前招待客人。


看来这个人就是酒馆老板了。帕里斯将他打量了一遍,男人发鬓有些斑白,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穿的一身衬衣马甲显得他身材高瘦,他面对客人的高谈论阔总是平和地点头作答,看着倒不像生意人的模样。作为老板,他倒酒的手法也相当熟练,吩咐完侍者后他飞快撇去了酒杯上的浮沫,将杯子递过去,然后和在柜台边坐下的客人寒暄起来。


酒馆里烧了炉火,在温暖拥挤的室内待着多少比外面舒服一些,帕里斯为了避开来往走动的侍者,挑了一个离炉火远一些的位置。他离开广场之后,在附近的街道中穿行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马克,大概是夜色太暗,他如果有一盏风灯照明会更方便的;入夜后的镇上比他想象的还要冷清,因为广场上有戏剧演出,今晚人们都聚集到了那里去看热闹,想到热闹的地方……这点倒是忽然提醒了他,帕里斯心里有了新的想法,虽然他不知道马克的离开是为了做什么,但是去人群聚集的地方找遇到他的几率总是大一些,而且就以马克对这个镇子的熟悉程度,他说不定也会有经常去光顾的地方。


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有了目标,之前在路上他无意间听人说到了这间开在旅店对面的酒馆;这几天开设集市,镇上暂住的商人们对其他东西没有兴趣,只有在夜晚去酒馆里喝上几杯可以消磨一下闲暇时间,这几天的每个晚上酒馆里几乎都坐满了客人,即使在休息时间里他们仍然抓住机会交换一些商业情报,在角落里举着酒杯大谈各地见闻。


凭借毫无根据的直觉,他注意到了商业情报这个词,既然酒馆是能打听消息的地方,那么马克有没有可能会去那里获取消息呢?马克带着他来镇上的目的,估计也不会是逛集市看戏那么简单。


不过他虽然怀疑,但是事实上,这群商人聚集的地方不像是会涉及到马克需要打探的情报范围。帕里斯站在酒馆的一角,仔细观察起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没有马克,这样的情况让他有些失望却又合乎情理。


在嘈杂声中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年轻人大概是在酒馆做帮工的镇上青年,进门后客人们没有在意他,只有老板抬手招呼他过去,把搬进来的木箱放到橱柜后面。


“把先生们都安排好了吗?”


“旅店里正好还有空房间,那两位先生都到楼上去休息了。”年轻人搬完东西,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个信封交过去,“不过他们只是把这个塞给我,不让我进房间。还有……先生们说要一瓶葡萄酒。”


老板用开瓶塞的软布擦过手才去接他手上的信;帕里斯从刚才年轻人进来时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现在也凑在柜台边上坐着,信封是用牛皮纸折成的样式,折角口没有火漆封缄,只是简单用一根细绳绑住了。老板谨慎地把信封放进了柜台下的抽屉里,对年轻人低声道:“你一会去后面拿一瓶酒送到门口,顺便告诉旅店里的人不用去打扰那两位客人了。”


年轻人应下了吩咐,拿了一只托盘去取酒。帕里斯倚靠在柜台边上,老板拉开抽屉的时候他注意看了一下,抽屉底部垫的是绸布和防潮的油纸,有一只装了零碎钱币的盒子压在上面,信被放进去时就塞在盒子和底部的空隙间,如果不注意看确实不容易发觉那个位置。


这么看来,这封信是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了,帕里斯怀疑地看向老板;他放完东西后仿佛无事发生,依旧熟络地去给客人的空杯里倒上酒。


帕里斯担心惊动到其他人,没有尝试再去拉动那只抽屉。年轻人很快就从后面回来了,老板远远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他端上两只高脚玻璃杯又推了门出去。既然这封信这么重要,那么他不如跟着去见见那两位不知名的客人,弄清楚这封信是什么来历,至于马克的事……


一会再去找他吧,帕里斯想着,眼下他有更在意的事情要去做。


旅店开在那种在乡下常见的木头屋子里,在沿街的一众住屋里突兀地高出一层,夜晚的烟囱里正冒着微弱的白烟,木格窗框的厚玻璃蒙上了一片白色的雾气,木屋虽然简陋了一些,但是木材不像石料砌起的墙壁那样冰冷。年轻人停在了二楼的一间房间门口,抱着托盘轻声扣响了门。


“先生,您要的葡萄酒拿来了。”


房间里桌椅挪动了一阵才响起皮鞋落地的咔哒声,开门的是个留着短胡碴的高大男人,他谨慎地把门开了一半,半边肩膀把房间内的情形挡了个严实:


“谢谢,替我向你们老板问好。”


他拿过托盘后利索地关上了门,年轻人显然没有料到对方的强硬态度,愣了一下才垂下握住托盘的手。帕里斯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看见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明暗不定的神情,转眼又在昏暗的光线下消失得毫无痕迹,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一瞬间产生的错觉;帕里斯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他撑着墙犹豫了片刻,直到年轻人走远后才一步跨了进去,如果有其他方法的话他是不愿意直接穿过这道并不厚实的门板,这种特殊能力虽然十分方便,但是他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还不能完全接受。


除了刚才开门的那个人之外房间里应该还有一位不露面的客人,帕里斯进门后就发现了挂在衣架上的灰毡帽和大衣,歪在一侧的帽子看上去是一顶十分普通的乡间配饰;房间的右侧有一张金属架的床,一个短发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床沿。


“这里的酒不错,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会可以喝上两杯。”


“非常乐意。您以前常来这里吗?”


坐在床边的男人侧过身问道,紧挨床榻的小桌上摊开了一张手绘地图,他正在往上面写着注释。


“我跟随伯爵大人来过一次,这次也是受了吩咐才会过来的。”


蓄着胡渣的男人把托盘放到一边,也俯身过去看那张地图。


“这边是庄园和城镇,从这条路可以通向城市,那里是……”


“港口?”


短胡渣的男人出声道,“我记得你之前提到过港口。”


“是的,港口。”他用手指指着路线一路往下划,“沿着大路一直到这里,然后从这块平坦的地方驾车转到南边。


港口是最方便做自由交易的地方,等这个冬季的海上封锁期过后我就打算去那里看看。”


他拿起鹅毛笔,蘸了墨水在地图上圈了一笔,“按照伯爵的意思,您是想借着出海的船只把那些货物送出去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那也只是一部分。我们必须要保证把这些东西藏在最隐蔽的地方,不至于在一群水手检查船货的时候被发现。”


“那就把东西分散开,混进甲板底下的其他外来货物里,这个事情我会去做准备。”他说到这里,又指向了从港口出发的那段航道,“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充裕。从这个位置来看,要避开冬季海上的风浪就不得不从另一片海域绕道。”


男人皱起眉问他:“从海上绕道要花多少时间?”


“从最近一次的启航开始算起至少要半个月。但是如果不避开,在海上遇到风险机会就会大很多。


谁也说不准风力会有多大,这种时候遇上大风浪可不是幸运就能逃脱的事。”


男人思索着起身,他那双窄长的,深陷在眉骨下的棕色眼睛盯着那张地图来回地扫视,坐在床边的人一言不发地搁下笔,十分耐心地等待他需要的回复。


借着这张手绘地图帕里斯才知道了这块地方的大致位置,这里处于巴黎市东面的塞纳马恩省,边界线上的马恩河沿着起伏的葡萄种植区蜿蜒而过;在过去,贵族们的封地都是围绕着皇室都城分布的,这里的庄园也不例外。那位M公爵的封地由来已久,帕里斯只听说过他在这里地位显赫,具体继承了多久就不清楚了,不过提起塞纳马恩他自然地就想起了一个地方,过去的皇室行宫就在省内的枫丹白露区。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男人反复看过了那段航线终于出声道,“只要能把东西送出去,半个月的时间也算在期限以内。”


“很感谢您能配合我,那伯爵大人那里……”


男人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沉闷:“我会写一封回信告知大人的,明天早上就会寄出去。


你应该知道,大人很看重这件事情。”


“是的,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其实为大人办事对我来说也一样很重要。”


短发的男人为了表示真诚,看着他回应道,“那么您现在就要写信吗?”


男人从橱柜边的包袱里拿了纸和其他东西坐回来,顺便还端过了那只托盘;葡萄酒刚打开瓶塞,对方接过酒瓶倒了两杯放到小桌上,他调亮了灯,摊开纸,用蘸了一点墨水的笔尖流畅地写下一行开头。


纸上的字母都是古体写法,从信首的一串连体字母中帕里斯认出了 F•德•卡佩尔 的字样。


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卡佩尔,这毫无疑问就是那位伯爵的姓氏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正统的贵族名字。不过,一位有着上等身份的贵族为什么会派人来到这里?还有他们口中要通过货船送出去的那些东西……


帕里斯想到这里毫无征兆地心悸了一下,随后男人手上的动作在他眼里开始放慢,近乎到了一种非常迟缓的程度,犹如没有涂油的发条;信封四角折起,在烛焰上烤化的红色火漆浇到了封缄处,铜柄的印章重重地压上去再沾着黏丝揭开。就是这个,他曾经见过的。他从暗红色的火漆上看见了一朵鸢尾花的图案,帕里斯确信他看见过这个样式的家徽,同样的图案……就在马克给他看过的信封上。


这是那位弗朗西斯先生的东西。


帕里斯惊异于印章上的那朵鸢尾花,这个贵族中普遍用到的装饰章纹在他印象里充斥着暗红色的浓郁色调;一小块火漆融成粘稠的液体滴在他手背上,他看见某种暗色的,附着鳞片的东西穿过他的手掌滑下去,在信封上留下大片鲜红的液体。


帕里斯猛然抽回手后退了几步,因为强烈的压迫感他不得不大口喘气以免自己被胸口的疼痛遏制呼吸,他紧紧盯着他所能看见的某一个地方,驱使他的不是收笔的信,也不是沾上红火漆的印章;他像是刚饱饮了女妖的毒液,将要潜入犯下罪孽者的胸膛。


弗朗西斯,他认识这个人,他是在……


“我会等您离开后再动身的,这里的集市还会再开上几天,有几位我新认识的朋友正准备向我介绍他们不可思议的收藏。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带您去看看。”


“你说的收藏也是从海上运来的?你们这些商人向来对异乡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我不必去看了,只要你将事情办妥帖,酬劳必定……


下面出了什么事?”


窗下响起一阵咒骂声,听口音不是当地人。男人抹了一把窗上结的白雾向下看,尖锐的酒瓶碎片混着液体散在地上,三四个醉酒的人推搡吭骂着拥进了旅店里。


“那几个都是白天在集市上摆摊的商人,听口音应该是从北方高地来的,明天这边还要做生意,不会由着他们闹的。”


男人沉下眉,他的视线从那几个醉酒者的身上移到了街头,一个穿着长大衣的青年似乎也在同一时间看向了他,他起初只是觉得奇怪,直到那个青年消失在一个巷口后他才从那种压迫性的视线中感到不寒而栗。


这种压迫性的恐惧感让他不得不提前做出决定,他没有再去擦呼出的雾气,事实上他现在应该离开那扇窗户,或许这样也还不够,他应该快点从这个地方离开,今晚就动身。伯爵交代过他两件事,一件是商议完成后尽快离开M公爵的封地,一件是避开一个穿深色斗篷的年轻人,他既是公爵最得力的手下,也是幽冥界的恶灵;一旦他们的计划败露,那么公爵的这位手下就会立刻采取行动。


“我们离开这里,现在!”


他折起画了标注的地图收到包里,短发的男人随后也去拿下了帽子和大衣:


“我们需要再约定个日期,先生。我不能指望和您,或者伯爵直接在码头上见面。”


“下个月的十号,你去到那间朝向灯塔的房间,我会派人提前把东西送过去。”


男人用颤抖的声线回答了他,他们夺门而出后帕里斯回到床榻前,他盯着那张地图看的时间足够长了,几乎能复刻出一份原稿。他也看见了出现在街头的马克,但是他觉得马克想给他的并不是警告,而是一次提醒。


他想告诉自己什么?他能帮助自己,同样作为回报,他也要告诉马克自己的记忆;帕里斯在桌上划了一下,那里是地图上港口的位置。


同样作为回报的是否还有他能接触到的关于对方的信息?这或许就是马克需要的。


这样显而易见的暗示并不需要他费心理解,而且他的想法也很快就会被证实了。


那两个人离开得很匆忙,帕里斯在走出旅店后已经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随后他在一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下发现了马克,对方拿出怀表递给他看,他虽然仍有疑虑但是也制止了想要质问他为什么忽然消失,又为什么知道他在这里的想法。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镇上,在指针指向四点之前我们必须回到府邸。”


马克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庄园里的一条规矩,仆人们一般会在六点以前起床给壁炉生火。而我目前的任务,是在早餐后下达一天的工作指令。”


“那你准备下令派人去跟踪那两个……从旅店里逃走的人?”


马克笑着摇了摇头:“他们还没到手的信件已经被截获了,不久以后那些人就会送一批货物出去。他们把东西送到港口,然后再运到更远的地方暂时藏起来。”


“好了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论这些,天已经有点冷了,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去到炉子边烤烤火。”


“你说得对,等到十二月份这里会更冷的,如果有机会我们应该去海边散散步。”


帕里斯裹起身上单层的风衣,好像他确实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一样。这个晚上有些长,那些不寻常的信息让他回忆起了一部分称不上愉快的经历,但是他暂时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马克;就像他坚信马克对他在一些细节上的隐瞒,他也要相对地回敬一些,过分的信任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室内的温度并不比外面好多少,他们回到府邸后暂时在一间二楼的起居室里休息,马克用熟练的手法点起了壁炉,木块在被他们带来的露水沾湿前,就在铁架后安静地燃烧了。帕里斯靠在一张沙发椅上闭上了眼睛,他试图再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打算,不过等到他被推门而来的餐具碰撞声吵醒后才发现,他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睡了半夜。


“日安,马克先生。这是您要的热茶和果露糖浆。”


“谢谢你,放在这里吧。”马克没有放下手里的报纸,桌上餐盘里的面包和火腿片还剩下一点残渣,他的语气很柔和,“请去告诉管家,我几分钟以后就会到公爵的办公室。”


帕里斯彻底醒过来了,他从沙发椅上直起身,目送着几个送餐女仆的离开。马克显然不会去仆人随时服侍的餐室用早餐,鲜红色的糖浆被一次性倒进热茶里搅拌,房间内的窗帘大开,铅灰色的天空预示着今天并不会是个好天气,马克喝完了两杯茶,把装糖浆的空玻璃瓶拿起来看了看:


“你今天先留在府上,帕里斯。书房,会客室,地下暗室,屋顶,除了公爵的办公室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


马克没有转动他的目光,帕里斯仍然感觉到了一种他在看自己的错觉。


“我不希望你有试图来旁听谈话的想法,也不要去翻看其他人手上的文件。我会在处理完现在的事务后再来找你的。”


帕里斯很难在短时间内明白马克究竟想做什么,但是他有时确实能提前洞察自己的想法,比方说现在,他可以去紧跟住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每一个人,了解他们接下来的计划,而马克应该想和他谈一谈昨天晚上在旅店他看见的所有内容,至少是那张标注了路线的地图,还有见面地点和时间。


但是他们谈话的契机不会是现在;那些公爵的手下现在显然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


——薄岸(上篇)待续——


评论(6)

热度(57)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